要说十六国时期经历最为复杂的人物，那绝对是慕容垂，没有之一。他出道即是一般人的巅峰，作为13岁的少年英才被重视；之后跌入人生低谷，在哥哥嫂子的漠视和陷害之下投奔敌国。之后又强力拉升，一举冲破顶点，成为后燕开国之君。最后又因为自己儿子的不争气，在参合陂黯然落泪。
现对于起起落落的前半生，慕容垂的后半生则要相对平稳，究其原因，就是此时悬在他头上的所有干扰势力都已不复存在，他此时可以真正的随心所欲了。于是，一代英主的真正实力就爆发出来，成为了连接五胡乱世和北魏统一的关键一环。我们不妨将目光聚焦在这一时期，看看此时的他有着怎样的魅力。
还却人情债
前秦灭掉前燕之后，苻坚并没有对鲜卑贵族斩尽杀绝，而是把他们大量的迁入长安，和自己的氐族贵族们混居。他的初衷是好的，一方面现实民族优待政策，另一方面也让氐族贵族监视对方，让其无法有异动。但是他忽略了一点，并非所有的氐族人都和自己一样可以容人。双方混居时间一长，各种各样的问题开始爆发，今天鲜卑人说氐族人欺负人，明天氐族人说鲜卑族没规矩，民族矛盾越来越尖锐。时间稍长，鲜卑人的复国思想越来越浓，甚至开始形成了地下组织。
此时，原来的燕国太傅慕容评虽然没有被杀，但威望已经大不如前。此时准备故国的鲜卑人，很自然的选择了慕容垂为他们的精神领袖。随着王猛的病逝，慕容垂身处的政治环境突然变得宽松了。他的儿子慕容农不失时机的对他说：“自王猛之死，秦之法制，日以颓靡，今又重之以奢侈，殃将至矣，图谶之言，行当有验。大王宜结纳英杰以承天意，时不可失也！”听着这类掉脑袋的话，慕容垂居然笑了，虽然他也说了句：“未敢轻言也”，但是内心的喜悦是无法掩饰的。他知道鲜卑的人心已经再次聚拢，复国只差一个时机。
时机也很快出现了。苻坚由于在江北的战争进行的太过顺利，野心膨胀，忘记了宰相王猛的临终嘱托，准备渡江伐晋。慕容垂深知，现在的前秦只是表面上光鲜，内部早已朽烂，此时伐晋必败无疑。于是，他顺水推舟，大力支持苻坚，最终让这位统一江北的前秦天王走出了错误一步。淝水河畔，前秦大败亏输，苻坚仅带着千把残兵败逃。一路上风声鹤唳，极为狼狈。此时他的百万大军早已溃散，只有慕容垂的三万后援部队还保持着建制。苻坚走投无路，只能硬着头皮来找慕容垂。
苻坚来找慕容垂其实是冒着很大风险的，败军之际，人心散乱，谁知道这帮鲜卑人会不会对自己不利？事实也确实验证了他的担心，慕容垂的儿子慕容宝就劝说父亲，干脆杀了这个国之仇人，趁势举兵，大燕可复。但慕容垂没有这样做，他一生光明磊落，苻坚虽是仇人，但是对他有恩，如果此时自己痛下杀手，一辈子都不会心安。于是他不但没有杀死苻坚，反倒将手中的军队的指挥权拱手相让。这一举动让苻坚感动万分，觉得自己总算是没有看错慕容垂。慕容垂也通过这种方式，卸掉了心理包袱，开始一心一意的谋划复国。
慕容垂的儿子慕容农也颇有见识，他劝说父亲，要想恢复大燕，必须回到老家关东地区才有希望。慕容垂也明白，苻坚经此一败，日后必然小心谨慎，自己再入关中凶多吉少。于是，在军队到达渑池后，慕容垂请缨要关东镇抚戎狄，同时拜谒自己祖庙。此时符坚正因慕容垂主动交出兵权而感动，便痛快的答应了。
此时前秦还有明白人，尚书左仆射权翼感觉事情不对，劝说符坚不要放慕容垂返回关东，否则他必然叛乱。符坚的那种执拗的文人脾气又上来了，说自己已经答应了，不能食言。同时，他好人做到底，让将军李蛮、闵亮、尹国率众三千，跟随慕容垂返回关东！权翼看苻坚糊涂，便决定自己动手，在黄河桥南设下埋伏。但慕容垂是沙场宿将，此时局势暧昧，更不敢掉以轻心，于是带人不走大路，从凉马台造草筏渡河，并派人化妆过桥。权翼的巧计完全没有发挥作用。
斗智斗勇
十二月，慕容垂来到安阳，致书问候镇守邺城的长乐公符丕。符丕虽然也对慕容垂起了疑心，但还是亲自出城迎接。参军赵秋看时机不错，就劝慕容垂杀掉符丕，起兵复国，慕容垂没有听从；符丕将慕容垂安顿在邺城西部，暗中派人监视。此时突然传来消息，居于新安的丁零人翟斌起兵叛秦，多地相应，已成声势。此时叛军正大举攻击洛阳，在当地镇守的符晖快要顶不住了，天王符坚急忙诏令慕容垂，让其率兵讨伐。
符丕此时却打起来小算盘，打算让慕容垂与叛军两败俱伤。于是他交给慕容垂老弱之兵两千，兵器铠甲也都准备不足。另外又派遣广武将军符飞龙，率领精良的氐族骑兵一千人给慕容垂当副手，实际上却密谋找合适的时机找合适的机会做掉对方。
临起兵之前，慕容垂请求进入邺城，拜谒祖庙。符丕却不知犯了什么毛病，强硬的不让慕容垂进城。慕容垂于是着便服入城，但被亭吏发现阻拦。慕容垂大怒，杀吏烧亭而去。
这个做法其实有些不冷静，将军石越马上发现这是个机会，于是对苻丕说：“垂之在燕，破国乱家，及投命圣朝，蒙超常之遇，忽敢轻侮方镇，杀吏焚亭，反形已露，终为乱阶。将老兵疲，可袭而取之矣。”但此时的苻丕却又犯了和苻坚一样的糊涂，说：“淮南之败，众散亲离，而垂侍卫圣躬，诚不可忘。”
石越见苻丕不动手，又继续说道：“垂既不忠于燕，其肯尽忠于我乎！且其亡虏也，主上宠同功旧，不能铭泽誓忠，而首谋为乱，今不击之，必为后害”（《晋书·慕容垂载记》）。但是此时的苻丕不知为何极为固执，就是不允许动慕容垂。石越无奈，只得回转。他出来之后长叹一声，对别人说：“公父子好存小仁，不顾天下大计，吾属终当为鲜卑虏矣”（《晋书·慕容垂载记》）。
慕容垂行至安阳汤池，闵亮、李毘自邺城赶来，慕容垂由此知道了苻丕与苻飞龙的密谋，于是他乘机以此激怒部众，说：“吾尽忠于苻氏，而彼专欲图吾父子，吾虽欲已，得乎？”（《资治通鉴·卷第一百五》）于是他干脆停下不走，对外说自己兵少，无法杀贼，必须在河内募兵。慕容垂的威望确实很高，不几天的时间，部队的数字就达到了八千余人。
另一方面，苻晖确实压力很大，他派人催促慕容垂赶紧进兵。慕容垂觉得时机已到，于是对苻飞龙说：“今寇贼不远，当昼止夜行，袭其不意”(《资治通鉴·卷第一百五》)。苻飞龙没觉得慕容垂能耍出什么花样，就同意了。慕容垂马上行动，部队在一日夜间便发生了队形变化，慕容宝居前，慕容隆跟随自己在后。不明就里的氐族士兵则被夹在了中间。是日夜半，约定的鼓声敲响，慕容垂部前后合击，苻飞龙还没睡醒已经成了刀下鬼。事情做完，慕容垂马上给苻坚写信，说苻飞龙准备图谋自己，已经被他杀了。这一事件，标志着慕容垂与苻坚的正式决裂。
大燕复兴
慕容垂军渡过黄河，焚烧桥梁，招募士卒，部队很快达到三万人的规模，继续兵进洛阳。此时苻晖已经知道了慕容垂袭杀苻飞龙，便不许他进城。而城外原本攻击洛阳的慕容凤、王腾、段延以及翟斌等人，全都奉慕容垂为盟主，并建议他称王。慕容垂拒接，说：“新兴侯（慕容暐），国之正统，孤之君也。若以诸君之力，得平关东，当以大义喻秦，奉迎反正。无上自尊，非孤心也”（《晋书·慕容垂载记》）。同时，慕容垂也考虑到洛阳四面受敌，并且北隔黄河，影响对于燕赵旧地的控制，因此决议北取邺城作为根据地，派遣建威将军王腾在石门建浮桥准备渡河。
同时，慕容垂派田山回到邺城，将起兵之事告诉了慕容农，让他起兵相应。慕容农与慕容楷、慕容绍一起，盗取了符丕数百匹骏马，前往逃往列人（今河北邯郸市东）。在那里，他们召集鲜卑、乌桓部众，也举起了反旗。苻丕派石越率步骑兵万余讨伐慕容农，但是讨伐失败，石越被斩。前秦于是方面人心惶惶。
前燕故夫余王余蔚，此时正为前秦荥阳太守，他见慕容垂起事，便率众降于慕容垂。慕容垂兵到荥阳后。部下这时又劝他称帝，慕容垂于是自称大将军、大都督、燕王。以弟弟慕容德为车骑大将军、范阳王；慕容楷为征西大将军、继承其父的爵位太原王；翟斌为建义大将军、河南王；翟檀为柱国大将军、弘农王,余蔚为征东将军、统府左司马、夫余王,卫驹为鹰扬将军,慕容凤为建策将军。封赏之后，慕容垂亲率20余万军队，直扑邺城。惨烈的邺城攻防战开始了。
慕容垂到达邺城附近，为了激励士气，他决定改前秦建元二十年为燕元年，并立慕容宝为太子，同时又封赏了一批人。而此时慕容农也率军与之会合燕军声威大震。
但是慕容垂低估了苻丕的守城决心。虽然邺城外城很快攻陷，但中城的攻防则非常激烈，云梯攀爬、挖地道等方式都用上了，中城还是纹丝不动。燕军与秦军对峙了两个月，没有丝毫进展。慕容垂听右司马封衡建议，引漳水灌城，也没有效果。慕容垂心烦，出外打猎散心，却被前秦派兵偷袭，慕容垂几乎身死，多亏冠军大将军慕容隆及时赶到，慕容垂才得以幸免。
七月，邺城仍然久攻不下，翟斌渐渐撑不住了，有了叛心。慕容宝侦知，请求父亲将其杀掉，慕容垂说：“河南之盟，不可负也。……藉彼有谋，吾以智防之，无能为也。……当听其自毙耳”。不但没有杀他，反倒礼遇更重。
翟斌得寸进尺，想当尚书令，慕容垂却以没有设置这个官位为由拒绝了他。翟斌大怒，暗中与邺城内苻丕联络，又派丁零兵决堤放水，解除邺城水患。事情泄露，慕容垂终于得以名正言顺的杀了翟斌。丁零人于是在翟斌的儿子翟真的带领下反叛，并在河北打败了慕容农和慕容楷。
邺城守军长期被围，粮草渐尽。慕容垂认为，如果继续死磕，苻丕必然拼命死守，攻击依然会很艰难。此时，不如撤围，给他们让出一条生路，他们自己就会撤走。况且翟真带领的丁零人也不能忽视，要加紧打击。于是，燕军退至新兴城，让出道路。
但是几个月过去了，翟真都已经被部下所杀，苻丕仍然待在邺城不走。慕容垂于是率兵重新包围邺城，但留出了苻丕西逃之路。苻丕其实已经势穷粮竭，但仍然不甘心失败，于是向东晋求援。谢玄派刘牢之、滕恬之等率领2万人马救援邺城，并从水陆运米2000斛接济苻丕。
此事其实颇有意思。苻丕虽然已是强弩之末，但是写给东晋的求援信仍然口气强硬。参军姜让和苻丕的小舅子杨膺看后大为惊恐，知道此信一出，别说援军，怕是东晋人都会打过来。于是，他们把这封信改成了降表，表示东晋如果来援，苻丕会连同邺城立即投降。正是看到有如此大的便宜可占，东晋才会救援苻丕。
当刘牢之于太元十年（385）二月来到枋头时，苻丕发觉了姜、杨二人篡改书信，于是将二人杀死。刘牢之获悉，立即停军不进，直到三月才又继续动作。北府大军确实名不虚传，打得燕军不断后退，苻丕也赶紧发兵跟进，与之争功。慕容垂敏锐的看到机会，认为秦晋两军互相争利，必然会出现破绽。果然，刘牢之为了和苻丕比速度，急行军200里，在五桥泽（今河北广宗北）落入陷阱，被慕容垂打败，死数千人。刘牢之单骑逃走，被苻丕救回邺城。这一下，苻丕也不敢乱动了。
不久之后，噩耗传来，大秦天王苻坚为姚苌叛军所杀。苻丕也终于率领邺城中男女共6万余人撤出，西赴潞川（今山西浊漳河）。燕军终于进入邺城。慕容垂以鲁王慕容和为南中郎将，镇守邺城，后燕攻邺城之战结束。
拿下邺城之后，慕容垂腾出手来，开始对龙城和被高句丽占据的辽东和玄菟二郡展开军事行动，胜利后，慕容垂定都中山。太元十一年（386）正月，慕容垂即位，改元建兴，史称后燕。大燕国内团结一致，开始了对周边敌对势力的攻伐。几年之内，燕军分别击败东晋温详、魏天王翟辽、反叛宦官吴深、西燕慕容永以及鲜卑贺兰部，拿下了关东七州，成为真正的霸主。
身后遗患
但是，后燕表面的强大之下却隐藏着致命的隐患。慕容垂的子侄辈人才也不少，偏偏自己的嫡子慕容宝并不突出，而且政治头脑一般，根本压不住局面。其他的各个王爷不把他放在眼里，认为他如果不是因为母亲段氏，根本没资格当这个太子。可悲，慕容家代代英杰，却总是互相看不起，频频内斗，最终才导致了自己家族的失败。
另外，在代北草原，新兴的拓跋鲜卑正在强势崛起。后燕消灭丁零翟氏的前一年，慕容垂为了平定北方，决定出兵帮助臣服于后燕的拓跋珪。拓跋珪凭借凶悍的后燕骑兵，驱走敌人，掠夺百万计的牛羊马，野心也随之膨胀。于是他经常派出使者探听后燕虚实，得到了对方兄弟相争、人心不齐的情报。
建兴七年（391）七月，拓跋觚出使燕国。此时慕容垂年事已高，慕容氏的子弟主持着一些政务。他们为了让北魏进献良马，竟然强行扣留了使臣拓跋觚。拓跋珪不肯服软，坚决不给良马，两国遂断绝了外交。两年后，后燕军攻打西燕，拓跋珪积极出兵援助慕容永，让慕容垂很恼火。但此时慕容垂已经染病，无法带兵。太子慕容宝想要再立新功，于是自告奋勇要去平定拓跋氏。
建兴十年（395）五月派慕容宝、慕容农、慕容麟率领大军八万伐魏，又让慕容德、慕容绍另率步骑兵一万八千人做后继。
慕容宝的军队来到五原，拓跋珪先不开战，而是派人在中山到五原的路上设伏，拦截后燕战报和消息。一连几个月，后燕大军和首都中山断了联系。拓跋珪散布谣言，说慕容垂已死，慕容宝等人惶惶不可终日，后燕的士兵们更是军心动摇。拓跋珪则在此期间，悄悄截断了燕军的退路。
又撑了一阵子，将军慕舆嵩的部将觉得慕容垂是真的死了，便纵兵作乱，要拥立慕容麟做皇帝。后来事情败露，慕容宝叛军杀死，虽然没有牵扯自己的弟弟慕容麟，但两人的猜忌之心却是越来越重。
十月底，慕容宝已经无心打仗，下令烧掉渡船撤军。本来想着，魏军无船不能追击，可没想到几天后寒流来袭，河水迅速冻合。拓跋珪大喜过望，带着两万精骑，踏过冰封的河面，前去追击慕容宝。最终在参合陂一战击溃燕军，八万大军，逃出魔掌的不足数千，陈留王慕容绍战死，文武将吏数千人被生俘，四五万后燕将士被活埋！
慕容宝回到中山，向父亲承认失败，并请求再次伐魏。慕容德则在一旁说，“索虏此战得胜，肯定会轻视太子。如果陛下不能亲自把他们制服，肯定后患无穷。”慕容垂虽然年已70，但为了日后燕国的稳定，还是决定亲自出征。次年三月，慕容垂亲率龙城精骑，秘密出发，凿开太行山道，出其不意的来到北魏平城。此地有拓跋珪弟弟拓跋虔和他的三万军马。慕容垂派慕容农和慕容隆为前锋，突袭平城。慕容垂的龙城兵燕国战斗力担当，魏军招架不住，拓跋虔战死，残部全部被后燕收编。他的死讯传来，拓跋珪大惊失色，甚至准备逃走。
此时的慕容垂，年老体衰，真的打不动了。既然已经取得了胜利，他便下令班师回朝。燕军一路前行，来到了昔日战场参合陂。这里埋有数万燕军将士的骸骨，万人坑让人触目惊心。慕容垂下令设下祭坛，死难将士的父兄一起放声痛哭，声音响彻山谷。白发苍苍的慕容垂又惭又恨，胸中翻涌，“哇”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。慕容垂旧疾发作，来到平城西北三十里处休整。几天之后，慕容垂病逝于上谷郡的沮阳（今河北怀来东南），终年七十一岁。
慕容垂死后，北魏天骄拓跋珪再无害怕之人，于396年再攻燕国，打的一干慕容将士丢盔卸甲。而慕容宝确实无法稳定局势，最终在龙城被杀，后燕经过几年的折腾，最终亡于冯跋建立的北燕。
慕容垂一生，征战不已，可以说是打开了整个江北统一的大趋势。他所建立的后燕前承前秦的松散统一，后启北魏的全面汉化，是其中他至关重要的一环。可惜的是，他始终无法纠正慕容鲜卑内乱的传统，最终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仅仅二十六年便告灭亡，实在让人觉得可惜。可以想见，如果他能有一个强力的继承者，统一北朝的可能就不是北魏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