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照片,发现自己长得那么像他!我感觉到血管里流淌着父亲的血,血缘把我和他紧紧连在一起。……夜深人静之际,我常常把父亲的照片、判决书拿出来,看着、吻着,流着泪。这是我少女时代最大的秘密。”
革命摄影家沙飞
以上的话,是摄影奖项“沙飞摄影奖”的创立人王雁女士,在接受采访时说到的。她的父亲,就是著名的八路军战地摄影记者沙飞。沙飞不是一个简单的记者,而是八路军摄影事业的奠基人。很遗憾的是,他最后因为枪杀了一个日本医生而被判决了死刑。临行刑前,曾经的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特批,让他吃上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条鱼。那么,沙飞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呢?他又为何会枪杀日本医生呢?这要从他的成长经历说起。
沙飞,本名司徒传,广东开平人。他的家族声名显赫,爱国华侨领袖司徒美堂、著名进步画家司徒乔和革命电影艺术家司徒慧敏,三个人是他们家族中的佼佼者,所以司徒家有着“开平三司徒”的美誉。他的父亲司徒伟,则是一个有良心的药商。因此,不管是文化艺术教育,还是物质学习条件,沙飞都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。
爱国华侨司徒美堂
少年时期的沙飞不仅成绩优秀,而且爱好广泛。他喜欢读鲁迅的小说和郭沫若的诗,同时也继承了家族的艺术基因,对绘画有着独特的兴趣。他作品的构图标新立异,意境深远,总能给人以震撼。但是为了生存,沙飞后来还是考入广东省无线电学校读书,想要学一技之长。
以沙飞的水平,学什么都是游刃有余。年仅14岁,他就从无线电学校毕业了。此时正值北伐战争时期,有感于民族的危亡,他投笔从戎,加入了北伐军,成了一名电台报务员。他先后转战上海、宁波、济南、北京、广西等地,眼界越来越开阔。
北伐战争画作
北伐战争胜利后,沙飞来到汕头电台工作,月薪有150大洋。这份工作并不太忙,于是沙飞开始系统的阅读进步书籍,尤其是鲁迅的著作。渐渐地,他的思想开始升华,有了革命的意识。
在此期间,沙飞也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爱情。他和电台的同事王辉相识相恋,携手步入了婚姻的殿堂。当时他对妻子说,自己要做一个鲁迅一样的文学家,用手里的笔去揭露社会的黑暗。
但是,在二人蜜月旅行时,沙飞买了一台照相机。他的美术天分和摄影产生了呼应,让他的兴趣有所转变。他开始用镜头记录底层民众的生活,拍出了不少有震撼力的作品。渐渐地,他对摄影的爱好也越来越无法抑制,终于在1935年,他加入了上海黑白影社,成了一名专职摄影师。
老式照相机
1936年,沙飞见到了改变他一生的作品:一战的导火索——萨拉热窝事件的摄影集。镜头中,塞尔维亚青年射杀斐迪南大公的场景清晰可见。看着这些改变过世界的作品,沙飞感叹道:“如果我不认真地拍摄,一定会终生遗憾,也有负于历史。”
于是,他不顾妻子的反对,彻底放弃了电台的工作,考入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。通过学习,他的艺术能力再次得到提升。在此期间,他和鲁迅先生在上海相遇,用镜头记录了这位文豪一生中的最后时光。鲁迅去世后,沙飞发表了这些照片,并且给自己起了笔名“沙飞”。他想要做一颗民族的沙砾,在历史的天空中自由飞舞。从此,这个名字伴随了他一生。
从1936年10月到1937年6月,沙飞开始在广州、桂林等地举办自己的摄影展。他参展的作品并不太多,而且其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是以鲁迅先生为主要摄影对象的。但是,照片的求购者却络绎不绝。有些作品,沙飞实在不想卖,就只能标注为“非卖品”,但是想要购买的人仍然不少。
就在沙飞渐渐步入摄影家行列的时候,抗日战争爆发了。沙飞立刻加入了全民通讯社,并且在1937年9月底,赶到山西五台山采访。他已经听说,八路军115师取得了平型关大捷,他必须要抓住机会,记录这支伟大的部队。
八路军115师
这次五台山之行,沙飞收获颇丰,获得了大量新闻照片。就在他回到太原冲洗照片的时候,娘子关失守,山西岌岌可危。已经对国民党部队失望的沙飞,决定跟随八路军行动。他去找了聂荣臻,在获得允许之后,开始随杨成武的支队行动。
杨成武的部队虽然是正规军,但是主要的战术却是游击战。有的时候部队高速机动,吃喝都顾不上。再加上由于蒋介石的区别对待,八路军部队缺衣少穿。沙飞在这支部队里,生活水平比当电台工作人员和摄影家时,要低了不少。但是,他却能通过自己的快门,记录抗日军民生活的点滴,这让他这个摄影记者,感到了巨大的充实和快乐。
杨成武
1937年11月,八路军晋察冀军区成立,沙飞也跟着部队来到了河北省阜平县。此时,沙飞的革命热情已经相当高涨了,于是便正式加入了八路军。按照聂荣臻的命令,沙飞被任命为晋察冀军区政治部宣传部第一位编辑科长兼《抗敌报》社副主任。沙飞又开始用文字来记录革命故事了,同时,他也一直没有放弃摄影。
在这一时期,沙飞不仅自己在摄影上继续钻研,精益求精,而且还带出了一批具有专业水准的八路军摄影记者。在当时,八路的经济困难,资源匮乏,底片是相当珍贵的。为了能减少废片率,沙飞将自己的所有摄影知识全部教给了新入行的记者们。大家在拍摄完成后,还会积极复盘,讨论照片的优缺点。由于沙飞的存在,八路军摄影记者的水平提升很快。
1938年6月,沙飞结识了一个和自己有共同爱好的外国朋友——著名的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。当时,这位著名的外科专家带着一支医疗队,从延安来到山西五台县晋察冀军区。一开始,沙飞是作为迎接人员和白求恩接触的。当他开始给白求恩摄像的时候,没想到这位外科专家居然拿出了一台非常高级的照相机。
原来,白求恩也是摄影爱好者,就在来中国之前,他买了一台当时比较先进的照相机,用来记录自己在中国的一切。
于是,两个有共同爱好的人,很快就成了好朋友。沙飞用自己的相机给白求恩做着记录,而白求恩一有空闲,也会来找沙飞交流摄影经验。两个人互相交流,摄影技术都有所提高。
白求恩
然而在1939年11月12日,白求恩因为感染,在河北唐县黄石口村去世。沙飞赶去,和好朋友做了作最后告别,并记录了他最后的容貌。最后,白求恩则留下遗言:“把我的照相机留给沙飞。”
1942年5月1日,《晋察冀画报》画报社在一个隐蔽的小山村——平山县支角沟成立。沙飞担任主任。画报不同于普通报纸,对纸张和印刷设备有要求。同时,排版也需要相关的技术和设备。为了筹备这些设备,沙飞四处奔走。等设备解决了,紧接着就是排版和定稿的问题。
沙飞日以继夜的奔忙,身体被累病了,甚至吐了血。但是,他仍然咬紧牙关昼夜突击,终于在7月1日,五色套版的《晋察冀画报》正式出版。这份画报以图文并茂的方式,反映了抗日军民的实际生活,在国际上引起了不小的反响。后来,这份画报逐渐发展,最终改版成了现在的《解放军画报》。
沙飞对摄影事业的贡献,还不止于此。他在几年的战争中,积累了大量的底片。他很明白这些底片的文物价值,因此做了规定,明确了一个原则——人在底片在。所有的底片都要有专人保管,而任何一个底片的管理人,都必须给自己指定一个替补人员。如果他自己出了意外,底片则由替补人员接手。
然而在1943年,还是出现了一次意外。当时,日军突然对画报社的驻地展开袭击。沙飞在战士们的掩护下,带着四箱底片,匆匆忙忙的跑进了大山。四箱底片有几十斤重,沙飞实在背不动了,便将其中的两箱交给副手李明。此后日军又来扫荡,李明带着两箱底片去“坚壁清野”。但是这一去就没回来,两箱底片也从此失去了下落。
沙飞此时背着另外两箱底片,在大山里辗转。他的鞋底已经磨破了,脚掌皮已经全部开裂。更要命的是,失去了鞋子的保护,他的双脚都被严重冻伤了。等被送到医院的时候,医生告诉他,他的脚很有可能保不住。沙飞不肯接受这个现实,一方面积极配合治疗,一方面给聂荣臻写信,请求一定保住自己的脚。后来在多方面的治疗下,他的脚总算是保住了。
这次突围,画报社损失了9名同志以及上万张底片。而沙飞自己拼了命保护出来的两箱、同样上万张底片,从此得到了非常妥善的保存。在之后的历史中,这些底片都成了重要的历史资料。在日本人开始否认侵华战争的时候,这些底片成了他们无法忽视的罪证。
沙飞摄影作品
沙飞一直在努力工作着,作为一个记者和摄影师,他见到了太多的生离死别,也见到了太多日军的暴行。日军扫荡之时,总会制造大量的惨案,血肉横飞的场面,带给人内心的冲击力实在太大。沙飞一边用相机记录这些悲惨的场景,一边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。久而久之,在任何人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,他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。
沙飞的病,在抗战时期,表现得相当正常。他对侵略者的仇恨很强烈,每次提起时总会咬牙切齿的痛骂,甚至于对那些日军战俘也不友好。到了后来,他看到日本人时,总会幻想着这些人会伤害自己。战士们和领导们觉得,他只是太恨日本人了,并没发觉沙飞的表现已经逐渐有些病态了。
日军战俘
进入解放战争时期,因为日本人的离开,沙飞的病情有所好转。但是,随着战争的深入,一些国际反战联盟的外国人来到中国后,沙飞的病又复发了。
1948年12月,沙飞又一次因为工作太累吐了血,战士们紧急将他转入石家庄和平医院治疗。可巧的是,沙飞的主治医师名叫津泽胜,是一个日本籍的内科专家。沙飞一看到日本人,心理疾病再次发作,根本不配合治疗。他一直声称,日本大夫开的药有问题,是要毒害他;医院给他照透视,他就说是日本人要用放射线杀他。他甚至给毛泽东、聂荣臻写信,声称:“和平医院有很多特务,给我看病的津泽胜就是日本特务,他要害我。”
很遗憾的是,对于沙飞的反常举动,上级领导并没有给予特别的重视。当时的中国,心理健康的意识还很薄弱,所以人们以为,沙飞的问题仅仅是偏见,于是对他进行了教育和批评。但是,这反倒让沙飞的病情更加严重。
1949年12月15日,让人遗憾的一幕发生了:在日籍医生津泽胜查房时,沙飞突然向其开枪。这一枪正中津泽胜额头,这个日本大夫在两天后去世。
沙飞无端杀害反战联盟的支援人员,情节严重。华北军区政治部立刻将沙飞逮捕关押。但是,沙飞在被关押期间,仍然坚持认为自己杀的是特务,甚至还写了一份《血的控诉书》,列出了很多荒诞的证据,想要证明是津泽胜要谋害自己在先。
聂荣臻
这件事的影响太过恶劣,最终在1950年2月24日,华北军区政治部军法不得不以谋杀的罪名,判处沙飞极刑。
消息传来,作为沙飞老领导的聂荣臻非常伤心。他指示军法处,在沙飞临执行前给他弄一条鱼吃。聂帅说道:“沙飞是南方人,喜欢吃鱼,你们给他弄些吧。”
3月4日,在一声枪响之后,一代摄影家,新中国部队的宣传巨匠沙飞,非常遗憾的走到了人生的尽头。
不过,党中央并没有忘记沙飞的家人。在抗战结束前夕,沙飞在晋察冀和妻子王辉生下了女儿王雁。他去世后,王雁被接到北京上学。国家对王雁一家多有照顾,让这个孩子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。
王雁讲解父亲作品
为了避免伤心,王辉一直没有告诉女儿她的父亲是谁。但到了王雁19岁时,却很意外的发现了父亲留下的照片,以及当年的判决书。王辉看瞒不住了,这才将沙飞的情况和女儿说起。王雁看着父亲的遗物,感慨万千。
1981年3月3日,王雁等人向最高人民法院提交《申诉书》,要求司法部门对沙飞案件进行复查。此时的医学界,对于心理和精神疾病已经有了全面的认识,最终在相关专家的鉴定下,法院判定,沙飞枪杀津泽胜并非谋杀,而是在精神紊乱的情况下做出的失控行为,不应该负刑事责任。沙飞的名誉被恢复,军籍和党籍也全部恢复。
这之后,王雁继续积极地为父亲奔走。她想要用自己的努力,让父亲的故事被更多人知道,同时也让父亲的精神,被更多人所继承。她出版了《铁色见证——我的父亲沙飞》《沙飞摄影全集》两本书,并且积极呼吁设立沙飞摄影奖。如今,沙飞的精神已经被后人很好的传承下来,成了民族反抗侵略的一面不屈的旗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