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哎呀老同学,好久不见啊!一向可好?”
1929年的一天,在武汉繁华的街头,三个穿着利落的国民党军官似乎正在叙旧。但是,其中一人的面部表情却似乎十分痛苦,脸上的汗珠正像黄豆一样滴滴哒哒地往下掉。他的脸色煞白,口中“呵呵呵”地干笑着,说不出话来。似乎他对面的那个人,正在捏着他的命门一样!
然而此时,真正紧张的,其实却是那个对面的人。他的心跳已经急速上升,血灌瞳仁。他的头脑之中,正在盘算着如何平安脱身!说起来可能没人相信,此人虽然穿着国民党军服,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共产党员。这次的经历,是他人生中数次面临的生命危险之一。他的传奇一生,此时还未完全开启。他,便是新中国的开国大将黄克诚将军。
早年经历
黄克诚将军出生在湖南省永兴县的一个贫苦农民家中。他的家人不想让孩子当一个受人欺负的“睁眼瞎”,所以节衣缩食的让孩子上学。黄克诚也确实好学,在1922年夏天考入了衡阳的省立第三师范学校读书。这所学校,是一所思想活跃的学府,黄克诚在这里接触到了《新青年》等进步杂志,思想得到了升华。后来他频繁地参加学生运动,引起了党组织的注意。1925年,黄克诚正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!
入党之后,黄克诚开始在北伐军唐生智部作政治工作,参加了不少著名的战役。后来他又到湘南地区领导革命工作,参加了永兴年关暴动,正式成了红军战士,并且在1928年4月上了井冈山。6月,他担任了湘南工农军第二路游击分队司令,率领一部分部队重返湘南,展开游击斗争。
游击队中的大部分人,并没有受过什么高深的军事和政治训练,遇事容易慌张。结果这一慌张,就出了大事。刚一进永兴地界,游击队的党代表李一鼎前去寻找特委,结果在半路上牺牲了。这一下,游击队中的绝大部分人都觉得心里没底了。一天夜里,副司令刘承高将部队给带走了,原本一支上百人的队伍,只剩下了黄克诚和李卜成两人。更要命的是,刘承高遭遇了地主武装的袭击,不但部队损失殆尽,还把危险引向了黄、李二人!二人被迫在湘南的深山中求生,过了一段吃上顿没下顿的艰苦生活。
事情当然不能这样下去,黄、李二人商量之后,决定离开湘南去寻找党组织。两个人爬上一辆运煤的火车,辗转来到武昌,用身上不多的钱买了衣服和一副眼镜(黄克诚是高度近视),还理了发,更是使用了新的名字(黄克诚化名黄彬,李卜成化名李天赞),彻底改头换面。
两人在武昌逡巡多日,没有找到一个熟人,无奈之下只能前往上海。此时上海弥漫在白色恐怖之中,黄克诚本想找一个工作,可是却碰到了老家的恶霸邓丰立,险些暴露。他和李卜成不敢再待下去,于是便赶紧去了南京。
在南京,两个人终于找到了党组织。按照党组织的规定,二人由于分属不同的组织关系系统,所以要各自找工作隐藏下来。李卜成决定去武汉,相机打入敌人内部。而黄克诚决定,先去当初自己的老朋友、唐生智的部下凌兆尧那里,争取下一次军队运动的机会。
1929年5月,黄克诚来到了位于唐山的凌兆尧旅部,开始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接触身边的人。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,黄克诚广泛地接触了凌部的中下级军官,以及唐山的煤矿工厂。凌兆尧没想到这个人活动能力这么强,便找黄克诚谈话,一边询问他到底是不是共产党,一边暗示他只要放弃信仰,就可以安排他作政治部主任。黄克诚明白了凌兆尧的心思,觉得在他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发展了,便离开这里回了武汉。
刚到武汉,黄克诚就接到了李卜成的来信。李卜成说,自己已经考入了武汉土地清丈人员训练班,正在学校中受训。而且,他们的同乡和同学刘乙光,现在不但也在武汉,还在陆军第二师第二旅某团任少校训练官。黄克诚非常高兴,立刻致信刘乙光,希望他能给安排一个工作。刘乙光欣然答应,让人将他接到了部队的驻地孝感。
国民党的陆军第二师第二旅是一支什么部队呢?只要说师长和旅长的名字,你就能想到了。陆军第二师师长名叫顾祝同,第二旅旅长名叫郑洞国!有这二位在解放战争中如雷贯耳的人物在,可见这支部队是嫡系中的嫡系。在这样一支部队里搞军运和情报工作,确实是有些困难。
黄克诚此时,也考虑到了这一点,于是便决定先住下来,不急于工作。不久后,刘乙光帮黄克诚去了一个新的化名,叫黄仕诚,并且伪造了毕业文凭和履历,将他介绍到第二师政治训练处当了一个少尉科员。
危机重重
不久之后,第二旅重回武汉。黄克诚兴冲冲地去李卜成说的那个学校,想要见见老朋友。可是他在学校找了半天,却始终找不到李卜成的影子。黄克诚看到一个自习室里有人,便走过去问那些学员:“请问李天赞去哪儿了?”那些学员一听到李天赞的名字,立刻脸色大变,冲着黄克诚偷偷摆手。黄克诚明白,恐怕是李卜成出事了,于是便赶紧回去了。后来他托刘乙光打听了一下,才知道李卜成被大特务康泽抓起来了,现在关押在警备司令部!
这个消息让黄克诚大吃一惊,他马上想到,自己恐怕也会有危险,于是赶紧让刘乙光借自己一些钱,帮自己离开武汉。刘乙光则认为事情没发展到那一步,便让黄克诚稍安勿躁,自己先去打听一下。后来刘乙光在监狱里见到了李卜成,交谈之下,才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。原来就在不久之前,中共武汉特别支部书记刘家驹被捕叛变,出卖了一大堆的支部同志,李卜成就是他亲自带人过去抓的。但是黄克诚和刘家驹并不认识,所以李卜成认为他暂时不会有危险,希望黄克诚能留下了继续工作。刘乙光将李卜成的意见带了回去,黄克诚决定暂时先留下了。
很快,黄克诚就发现,所谓的“嫡系中的嫡系”,其内部也是一地鸡毛。有一个叫申孔国的上尉科员,是黄埔五期毕业的高材生。但是在国民党内部,他由于没有根基,升迁一直很慢。看到一个个能力不如自己的人忝居高位,申孔国十分不满,开始有了些朴素的革命倾向。还有一个来自于徐州的勤务兵,经常被长官和同僚欺负,也有些牢骚。黄克诚将这两个人作为重点发展对象,经常和他们谈心,启发他们。只不过由于情况复杂,他一直没有公开自己的身份。
黄克诚开展兵运的同时,一场风暴也悄悄袭来。第二旅政训处的主任,就是抓捕李卜成的大特务康泽,为了表忠心,在军中掀起了一场大型的甄别行动。他不停地和下属进行单独谈话,靠着刨根问底和察言观色的本事,经常莫须有的给人按上各种罪名。被他盯上的人,最后的结果往往就是被秘密处死。就在黄克诚的身边,几乎每天都会有人神秘失踪。这些失踪的人,都是糟了康泽的毒手。
康泽对黄克诚,也是非常怀疑的,没事儿就找他谈话。黄克诚机敏应对,没露出过马脚,所以康泽没有动他。但是,第二旅中的腥风血雨,也足以让人紧张。就在此时,又发生了一件极其危险的事。
大力金刚指
在一个礼拜天,天气晴朗。刘乙光觉得黄克诚这段时间太过紧张了,于是便邀请他出去游玩。黄克诚本不想去,但碍不过情面,便答应了。两个人穿上军服,首先在一个公园里逛了逛。等觉得有些累了,便决定回家。
正在往回走着,黄克诚一抬头,心头突然一紧。只见对面,正走过来一个军装笔挺的国民党军官。此人身形如同麻杆般的瘦,军官服穿在他的身上,显得非常的宽大。他的脸上没有胡须,两腮尖尖的,一点儿多余的肉都没有。他的眼睛,是两道浓眉吊着的一双三角眼,眼光飘忽,似乎总在斜着眼看着什么人。
这张脸,黄克诚太熟悉了。在他的老家,有一个姓刘的财主。此人为富不仁,横行乡里,经常巧取豪夺,侵占别人的田产。他的儿子名叫刘雄,从小就是个仗势欺人的主。黄克诚在上学的时候,很不幸的和这个刘雄是同班同学,没少挨他的欺负。师范毕业后,黄克诚参加了学生运动,而刘雄则去报考了黄埔军校。湘南暴动失败后,刘雄曾经大肆捕杀从事农民运动的积极分子,双手沾满了鲜血!
此时和黄克诚对面而来的,正是这个刘雄。从穿着来看,这个恶棍因为打击革命,已经野鸡变凤凰,成了国民党的中级军官了。但要命的是,此人对黄克诚知根知底,两人不久前还在湘南打过照面。只要他一说话,黄克诚的身份就会立刻曝光!
怎么办?现在想要回头已经来不及了。此时刘雄的一双三角眼,已经看到了黄克诚。如果黄克诚躲闪,更会显得自己心虚。于是,黄克诚“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!”紧走几步来到刘雄面前,高声喊道:“老同学,好久不见啊!一向可好?”说着,他的一双大手,就紧紧地把刘雄的手给握住了。
黄克诚打小就干农活儿,加上长期的军事锻炼,让他的手劲异乎寻常的大。如今情况危机,他更是一上来就用上了十二分的力气。如果说少林寺的绝学“大力金刚指”有千斤的指力,现在黄克诚的手劲,怎么说也有八百斤!他的手如同铁箍一样,把刘雄的手捏的嘎嘎作响!
刘雄这样的“二世祖”,在力气上怎么可能是黄克诚的对手!纵然是他上过军校,也难以拉平十年不劳动造成的差距!他的手被黄克诚攥得紧紧的,急切间想要抽出来,却又办不到。他的脸色立刻就变白了,大滴的汗珠从额头滚落。这便是本文开头的那一幕。
看着对方那窘迫的状态,黄克诚又给他来了一串暴风雨似的问话:
“老同学,家里怎么样啊?老爷好?老太太好?叔伯大爷和兄弟们都好?多年不见,结婚了吗?有孩子了吗?听说你上军校了,学的是哪一科?哪年毕业的?成绩如何?如今在哪个部门高就?平时忙不忙?薪水够花吗?……”
黄克诚不断地发问,刘雄根本无暇回答。他的所有注意力,全在自己的手上。他不断的往回抽自己的手,嘴上只能随便的应对着:“好好,都好!”他感觉手骨都快被对方给攥碎了,疼得钻心。至于对方是谁,长什么模样,他根本来不及细看。
看时机差不多了,黄克诚说道:“老同学,今天见到你本想请你吃饭,可是我现在还有点儿事,不能陪你了。下次再见!”说完,他对刘乙光使了个眼色,然后手上更大力的捏了两下,然后抽身就走,转眼间便消失在了人群里!
刘雄觉得手上一松,赶紧拿回来甩了甩。他此时的心里也是一阵奇怪,这个人看着眼熟,但是具体是谁心里没底。正当他想细看时,肩膀却又被刘乙光搭住。刘乙光也热情的说道:“老同学,好久不见啊,还记得我吗?毕业多年未见,你还是以前的模样……”
刘雄被刘乙光拉住攀谈,半天脱不得身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黄克诚慢慢走远。由于却是没想起来此人是谁,他也着实害怕那双大手,所以这次的事件,他也没有上报。但是从此以后,黄克诚可是不敢再上街闲逛了,天天除了上班,就是蹲在家里看人下棋。
脱离危机
不久之后,陆军第二师奉命参加讨伐唐生智和石友三的战斗,行军路过南京。黄克诚赶紧请了一个假,连夜赶回了上海,向党组织汇报了情况。康泽的手伸得越来越长,他不得不做好准备。他提出,想要脱离国民党的部队,回苏区做工作。组织同意了他的请求,并且给他出了个主意:可以用请长假的方式脱离国民党军。
黄克诚回去之后,就开始写假条。可是假条还没写完,一个天赐良机就到来了。原来冯玉样、阎锡山、唐生智、石友三等人组成的反蒋联军,因为内部关系没有协调好,互相没有配合,此时已经被蒋介石彻底击败了。蒋介石腾出手来,开始整顿自己的军队内部。头一刀,便砍刀了看上去最没用处的政训处上。黄克诚接到通知,所有政训处工作人员,每人发给一个月的工资当做“缓冲费”,从此解除军籍,自谋生路!
在政训处一片哀鸿遍野的时候,黄克诚却暗自高兴。这下好了,不用写假条也可以脱离国民党军队了。而且还凭空多出一个月工资,去苏区的路费都有了。但是他还没高兴几分钟,就又接到了通知:康泽又要找他谈话了!
黄克诚来到康泽的办公室,但这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,心里隐隐有些发冷。只听康泽说道:“黄先生,咱们的政训处被裁撤了,往后你有什么打算啊?”
“没什么打算。我在南京没有朋友,既然解了职,就干我的老本行,回老家找个小学教员什么的干干吧。以后有机会,再来投效。”黄克诚回答道。
“嗯,现在兵荒马乱,当兵不如当个书生。你的选择很好啊,只是要注意,别和那些赤色分子粘上,要不然可很危险。”康泽仍然是皮笑肉不笑的说着。
“康主任说的哪里话来。我怎么也算是咱们陆二师出去的人,好坏还是分得清的。”黄克诚说道。
这次会面,两人仅仅说了寥寥几句,康泽就打发黄克诚走了。走出了这个大特务的办公室,黄克诚舒了一口气,感觉神清气爽。
一天后,黄克诚收拾好行囊,准备去找党组织了。临走前,刘乙光和他一起吃了顿饭。可以看出,这位同乡对黄克诚,还是很不舍的。酒至半酣,刘乙光突然留下了眼泪,对黄克诚说道:“其实我挺羡慕你的。国家乱成这样,我身为一个军人,每天像一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打乱撞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。其实,我也想去参加红军,听说红军都有坚定地信仰,都知道自己问了什么而战,他们比我幸福。如果你过去之后能安排,也请把我介绍给你们的组织吧!”
黄克诚此时也有些上头,安慰了刘乙光几句,然后大家便洒泪而别了。然而二人从此江湖路远,再也没见过面。黄克诚曾经将刘乙光的事情告知了组织,但是受限于当时的大环境,刘乙光参加红军的事,最后被搁下了。
多少年后,黄克诚在谈及自己的这位好友的时候,曾经不无遗憾地说:“后来,我们大家都断了联系。我想,刘乙光可能是‘向右转’了吧,要不然怎么能成了军统的爪牙,去看守张学良将军了呢?如果我能长期在他的身旁,他最后的结局,可能就不是流落他乡了(刘乙光最后押送张学良逃往台湾,最后死在了那里)。”
回到苏区之后,黄克诚没有再回到隐秘战线上去,而是成了一名真正的红军指挥员。他参加了历次反围剿战役和长征,在抗战期间出任了八路军政治部组织部长。抗战胜利后,他首先提出进军东北的战略,为那场伟大的胜利做出了突出的贡献。1955年,黄克诚将军被授予了大将军衔,与粟裕、陈赓等人比肩。当初那几次死里逃生了经历,成了他晚年经常提到的谈资。他经常说:“我们是幸存者,许多战友都牺牲了,我心里一直很不安。他们是好样的,应当好好宣传,千万不能忘记这些无名英雄。”然而他自己,又何尝不是英雄之一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