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爹、娘，我真是个不孝的儿子，我整整晚回来了五十年啊！”
1988年的一天，一个老人手里捧着一个普通的粗瓷大碗，跪在两座新坟前不停地哭着。他的后面，是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女人，以及两个中年男女。
这几个人，身份并不一般。那位中年女子，就是中国台湾的著名作家、畅销书《忘了我是谁》的作者蔡怡。她的身边，是自己的哥哥。而前面的两位老人，就是蔡怡的父母。那个捧着瓷碗哭泣的老人，就是蔡怡的父亲蔡国栋。他们此次前来，是专程从台湾回来，探亲祭祖的。
老人一番祭拜之后，回到家里吃了午饭。饭后，蔡国栋老人看了看自己的妻子，突然站起身来，向门口走去。
“你还是要去见她，是吗？”蔡怡的母亲突然问了一句，语调里有些担忧，又有些愠怒。
“她为我守了整整五十年，我怎么也得要给她个交代。不过你放心，我是不会带她回台湾的。”蔡国栋老人躲避着妻子的目光，小心地说了一句。
短暂地沉默后，蔡怡的母亲沉沉地说了一句：“我和你一起去，咱们一家子都去。”
不多时，蔡国栋一家四口，便出现在了另一间屋子里。屋子里有一个和蔡国栋年龄差不多的老太太，正满怀期待地看着蔡国栋。但是，自己妻子冷冰冰的视线，却让蔡国栋不太敢和这个女人说话。简单的寒暄之后，大家陷入了沉默。
这个老太太，就是蔡国栋的原配夫人刘金娥。正如蔡国栋所说，这个女人守了他整整五十年，这期间多少酸甜苦辣，真的无法为外人道。但是，两个人这次见面之后，又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？他们一生的缘分，又是从何开始的呢？这些我们还要从头道来。
蔡国栋是山东聊城人。他的家庭并非特别贫穷，所以能满足儿女学习的需要。蔡国栋是家里唯一的男丁，自然也就继承了家庭所有的希望，在上学的问题上，家里是竭尽所能地支持他。也就是这种支持，让蔡国栋学有所成。
十五岁这一年，家里给蔡国栋张罗了一门亲事，女方就是附近村子里的刘金娥。刘金娥贤惠、本分，老实善良，是远近闻名的好女子。虽然她比蔡国栋要大三岁，但是这在当时并不算什么大事情。最后在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下，两人正式结婚。
刘金娥过门之后，表现一如既往的优秀。她每天辛勤劳作，奉养公婆，将传统女性的优点发挥得淋漓尽致。公婆和家里的大小姑子，对她都非常满意。但是，蔡国栋却并不满意。他觉得，刘金娥没什么文化，和自己没有共同语言，整天唯唯诺诺，简直就像一个木头人。
婚姻就在这种别扭的状态下，持续了整整三年。由于夫妻感情并不和谐，所以刘金娥的肚子始终是瘪瘪的。而随着国内战争形势的发展，不安分的蔡国栋，渐渐不安于现状，有了建功立业的想法。
1937年，抗日战争爆发，而18岁的蔡国栋，也真的在家待不下去了。他既渴望为国家出一份力，也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建立功勋，光宗耀祖。最后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，他留下一封信，然后便离家而去了。
蔡国栋有文化，所以十分顺利地就参军了。但是，山东的抗战形势，很快就急转直下了，他不得不随着大部人的转移去了重庆。在这里，他进入了国立中央大学读书。在完成了学业后，他再次进入军队，成了一名飞行教官。
转眼间，时间便来到了1947年，蔡国栋被调往青岛公干。此时他离开家，已经整整十年了。这十年，中国大地沧桑巨变，早就已经物是人非了。蔡国栋的家人，也早已因为战乱而失去了消息。蔡国栋牵挂着自己的父母，但是不敢写信问候。他能做的，只有祝福他们一切都好。
也就在此时，一个年轻的女性走入了他的生活。这个女性有文化，有朝气，和蔡国栋情投意合。很快，两个人就结婚了。至于自己当初的婚恋史，蔡国栋没有对妻子提起。他想，既然十年都过去了，刘金娥应该早就改嫁他人了，提也没有什么意思。
仅仅一年之后，山东就已经再次面临着巨大的变革。此时，蔡国栋接到命令，要随队前往台湾驻防，而且可以携带家属。此时，蔡国栋也已经明显感觉到，自己的阵营已经走到了失败的边缘，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。于是，他带着妻子，踏上了去台湾的运兵船。
1949年，中国大陆迎来了解放，而台湾岛，也在开始了长达38年的戒严时期。为了节约军费，台湾开始大量裁军，像蔡国栋这种低级军官，是最早被清除出军队的一拨人。就这样，蔡国栋失去了工作，不得不前往眷村居住。
所谓的眷村，就是台湾的退伍老兵，还有老兵家属的聚居区。在当时的台湾岛内，有多达763个眷村。这些眷村大多环境脏乱，房屋简陋，看上去残破不堪。
蔡国栋所居住的，是台湾当局专门为空军部门安排的屏东县大鹏村。环境虽然比一些更底层的眷村略好，但是生活仍然不容易。这里的房屋，都是用茅草、竹子搭建的，根本扛不住大的风雨，一有台风过境，就有可能被夷为平地。但是，蔡国栋一家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。
也就是这段艰苦的时光，让蔡国栋的妻子发生了变化。她和丈夫的感情仍然坚定，但是生活的压力，让她无处宣泄。最后，她患上了焦虑症，平时不是一言不发地发呆，就是大哭大闹。蔡国栋没有别的办法，只能处处忍让。
后来，蔡家的孩子逐渐成长了起来，都很有出息。尤其是女儿蔡怡，更是因为文笔好而成了作家。蔡国栋十分欣慰，话也变得比以前多了，在闲聊中，只要一提起家乡，他就会眉飞色舞，兴奋异常。
但是，有一个话题却是例外，那就是关于蔡国栋父母的。一旦提到两位老人，蔡国栋就会陷入沉默，眼角也会泛起泪光。有时候，善解人意的蔡怡就会说：“爸爸，您是不是想爷爷奶奶了？”而蔡国栋也总是无言以对。他对家人的思念确实强烈，但是现在台湾和大陆这样的关系，让他又有什么办法呢？
1979年，海峡两岸出现了一些积极的信号，大陆方面发出了《告台湾同胞书》，首先倡议恢复“三通”，即通邮、通航、通商。不少在台湾的老兵，都和他们的家人取得了联系。但是蔡国栋却仍然经常感伤，这么多年过去了，他早就不记得当年的地址了。
不过，蔡怡有办法，她通过自己的渠道，在山东聊城的报纸上登载了寻人启事。结果，启事还真的发挥了效果，蔡国栋的父母很快就找到了。半年之后，一封家书，终于漂洋过海地来到了蔡家。
首先接触到信件的，就是蔡怡。信上说，她的爷爷奶奶如今都已经年近百岁，但是身体还好。他们最大的愿望，就是能和儿子再见一面。这些消息让蔡怡非常兴奋。但是信的最后，却有一行小字让她如同五雷轰顶：上面写着，蔡国栋的原配妻子刘金娥，仍然在家乡为他守着活寡。
蔡怡立刻拿着信，去质问父亲：“爸爸，你是不是在家乡还有一个太太呀？如今她还在山东等你。”
蔡国栋一下子呆住了。他没想到，刘金娥会一直守着自己。他的内心，涌起了一种强烈的自责和恐惧，竟然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。
见到父亲哭了，蔡怡马上明白，信里所说的都是真的。她也火了起来，对父亲说道：“爸爸，这么大的事儿，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说呢？妈妈跟着你吃了这么多的苦，她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，你考虑过吗？以后你又打算怎么安排她？”
蔡国栋无法回答女儿，只能继续哭泣。最终他决定，还是先尽量隐瞒，等到实在瞒不住了再告诉妻子。
不久之后，中国大陆和台湾接通了越洋电话，海峡两岸的亲人们终于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了。而蔡国栋，也很快和家里人通了电话。当父母的声音从听筒对面传来，他再次流下了眼泪。
但是，蔡国栋的父母再次提起刘金娥，而蔡怡的母亲就在旁边。这一下，一切都真相大白了。蔡怡的母亲恼怒丈夫骗了自己几十年，焦虑症发作，在家里大发雷霆。蔡国栋自知理亏，只能沉默以对。
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，蔡国栋几乎天天在妻子的暴怒中度过。后来，还是儿女的劝解，让这个可怜的女人接受了现实。
但是，蔡国栋回家的进程，却被妻子的吵闹给耽搁了。妻子难以接受自己是“小老婆”的现实，更无法想象丈夫和原配见面后，自己会如何自处。万一丈夫心软，将原配接回台湾，那种复杂的家庭关系，她又该如何面对？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年，回家几乎成了蔡国栋一家的禁语。
但是，乡土之情终究是难以割舍的。1988年，中国大陆和台湾老兵的探亲通道彻底打开，而蔡国栋，也终于带着妻儿老小，返回了家乡。
当踏入家门的时候，蔡国栋发现，自己健在的亲人，只剩下了他的小妹妹。在这几年的时间里，他的父母和姐姐、大妹妹相继去世。如今的家里，只剩下小妹妹和刘金娥相依为命。而刘金娥知道丈夫已经另组家庭，所以识相地暂时躲开，让蔡国栋可以从容地完成对父母的祭奠。
在蔡国栋父母的遗像前，摆着一只粗瓷的大碗。蔡国栋很不解的问妹妹，这个碗是怎么回事。妹妹哭着，讲述了一个让人悲伤的故事。
原来，这只碗，就是蔡国栋离家当天，吃饭用过的碗。自从他离开之后，每次吃饭，父母都会把碗放在桌上，以寄托对蔡国栋的思念。只要看到这个碗，两位老人就会感觉儿子还活着。
有的时候，蔡国栋的老母亲还会对着碗说道：“儿啊，娘相信你还活着。你在外面可要注意身体，好好吃饭啊！”
这只碗在此后的40年时间里，一直是蔡国栋的代表。虽然所有人都知道，可能此生再难相见，但是仍然默默守护着这只碗。直到后来，两位老人相继生病，他们在走之前，仍然拿着碗仔细的端详，嘴里低声地念叨着儿子。如今他们彻底走了，这只碗就代替蔡国栋，在父母的灵前尽孝。
听到此，蔡国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，拿起碗就来到了自家的坟地，跪地大哭。这也就是本文开头时，发生的那一幕。
将父母的问题处理完后，蔡国栋终于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原配妻子刘金娥了。这个女人不但守了自己五十年，还替自己尽孝，陪着公婆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。如果自己和她连面都不见，那可就太无情了。但是，他的妻子却始终无法释怀，执意要一起前去。最终，蔡国栋只能带着妻儿，一起去面见自己的原配妻子。
如今的刘金娥，也已经是垂垂老矣，百病缠身了。她和丈夫的这次见面，由于对方新妻子和子女的在场，显得非常别扭。两个人即使是说话，也是小心翼翼，最后终于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尴尬。
这次见面仅仅持续了一个多小时，蔡国栋便匆匆离去了。对于刘金娥的安排，他始终没有给出意见，只是留下了一些钱当做补偿。刘金娥也明白，现在的这个家庭并不欢迎自己，自己最好的归宿，还是如今的这个孤零零的家。
不久之后，蔡国栋便和家人回到了台湾。为了尽量不刺激妻子，他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大陆。
几年后，孤苦一生的刘金娥也离开了人世。她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棉衣入殓，和自己的公婆合葬在了一起。至于蔡国栋留下的钱，她并没有怎么用，而是全部留给了自己的小姑子。
转眼间，又是几十年过去了。2005年，蔡国栋的妻子也终于走完了自己纠结的后半生，在台湾病逝。蔡国栋自己，也患上了老年痴呆，对于近些年的事失去了记忆。但是对于家乡，他始终是记忆犹新。
2007年，蔡怡和自己的哥哥再次回到了大陆。由于不用再顾忌母亲了，他们来到了刘金娥的坟前，祭拜了这位可怜的女性。二人在坟前说道：“大娘啊，算起来，其实我们也是您的儿女，您并不孤单。您对蔡家几代人的恩惠，我们就是叩多少个响头，也是报答不了的呀。”
然而，逝者已矣，对她的所有赞美和尊敬，终究换不来一生的幸福。如今的蔡家人，做什么都已经晚了。
在那个思想潮流激荡的年代，确实有大量的女性，和刘金娥一样的可怜。就是因为一个简单的包办婚姻，让她们失去了一生的幸福。他们是那个时代，以及那个婚姻制度最大的受害者。所幸的是，这种悲剧，已经随着时代的发展永远走进了历史。未来的时代，女性的幸福可以靠自己来把握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