提起文字狱,大家所能想到的首先肯定是清朝康雍乾时期的文字狱,百余年的风潮给中国的传统文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浩劫。那个时代,也成为了中国读书人最不堪回首的时代,动辄因言获罪,满门抄斩,自由的思想交流一去未能复返。然而,在中国最后一个汉人王朝明朝,也曾出现过文字狱,而且酷烈程度也是一时无两,整整一代的南方学子被屠戮殆尽,让人触目惊心。而掀起这场文字狱运动的,正是明朝的开国皇帝,明太祖朱元璋。
一,有果必有因,文字狱形成前朱元璋的心路历程
这场文字狱的起因,是朱元璋的出身问题。众所周知,朱元璋乃是布衣百姓出身,因为天灾,家里的地种不成了,他被送到黄觉寺出家当了和尚,然而和尚庙里也没余粮,他只能出门化缘乞讨,慢慢就是成了游民,甚至还要过饭。后来他来到濠州城,赶上红巾军郭子兴在此地征兵,朱元璋对自己的未来拿不准主意,于是算了一卦,卦辞说他走和不走都不吉利,于是他一咬牙投了郭子兴,从此人生开挂,直到坐上皇帝宝座。从他的经历上看,他一生共有五个身份标签:农民、和尚、乞丐、红巾军、皇帝。皇帝自不用说,千古最荣耀的头衔了;农民也不差,士农工商,农民在地位也排在前列,不算辱没先人;但其他的三个身份就不光彩了,和尚在当时是混饭吃的代名词;乞丐更不用说,受嗟来之食,一点尊严都没有;而红巾军更是名声臭的很,当时的很多人口中,红巾军依然被称为“红寇”,这当然是他们曾经涣散的军纪带来的后果,所以朱元璋的这个身份就更是他的短处了。
可偏偏朱皇帝本人又是个好面子的人,对曾经身份上的尴尬他会想尽办法去弥补。他一当上皇帝,立刻着手给自己的家族找一个著名的“老祖宗”,以提升家族地位。这当然不难找,南宋时著名的哲学家、程朱理学的开创者之一朱熹既尊贵,名气又大,非常合适。但是朱元璋看看自己家,上边两辈佃农,外公还是个跳大神的,硬往圣人朱熹身上靠,自己都有点儿不好意思。恰逢此时,一个徽州典史前来求见,朱元璋一看名字,此人居然也姓朱,于是打算话里话外的套套近乎,试试文人这潭水的深浅。于是他把朱典史叫过来,直接就问:“你是朱文公的后人吗?”朱典史当时就觉得一头雾水,不明白皇帝的意思。但是转念一想,皇帝杀伐决断,这句话里怕是有什么杀机,还是不要胡说八道的好。于是他照实答到:“臣与朱文公虽然同姓,但并不同宗。”
想不到听他一说,朱元璋倒感慨了起来,他想,区区的典史小官尚且不肯冒认别人做祖宗,自己一个堂堂皇帝怎么这么没出息?想想自己的家族,几代以来,听都没怎么听说过徵州朱家,更别说和人家有什么瓜葛了。自己万一硬给认上,白给人做子孙倒也罢了,如果被那帮做学问的酸腐文人识破,岂不是贻笑大方?于是他便打消了这念头。而且,他心中一股雄浑之气却渐渐翻腾起来。我乃是大明的开国皇帝,文韬武略怎么是那帮哼哼唧唧的儒生能比的?咱的榜样可是汉高祖、光武帝那样的天子,起于贫贱,横扫天下,世间谁人能是我的敌手?我就是布衣天子怎么了?这才显得咱们有能耐呢!于是朱元璋决定不再与朱熹攀亲,反倒是处处强调自己是白手起家,不靠祖上余荫。如今拿了天下,那是因为咱们有真才实学!
他有了如此的想法之后,在口头上、文字上,就开始有动作了。他每次写文章提到自己,总要插进“朕本淮右布衣”,或者“江左布衣”,以及匹夫”“起自田亩”“出身寒微”一类的话,处处强调自己是白手起家。他如此高调的做法,其实是对自己的出身的自卑,以及由此而引发的对自己统治的不自信。他知道,自己出身寒微,那些世家大族和读书人看不起自己,老和自己对着干,那我就告诉你们,我是出身寒微,但是我是凭自己的双手打天下,我坐天下比谁都理直气壮!
二、文人集团不合作,朱元璋采取强硬手段
然而,世间的事情并不以某个人的意志为转移。即使朱皇帝如此强烈的向人们夸耀自己的功绩,该瞧不起他的人还是瞧不起他。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,一问出处,英雄立马变狗熊。我就是瞧不起你的泥腿子出身,怎么了?赶上朝廷征召文士做官,他们不想“屈尊”于一个农民、和尚、乞丐之下,能可对抗朝廷也不出山。他们对抗的形式也很奇葩,自残、自杀等极端方式屡见不鲜,给的信号很明确,我宁可残了死了,也不做你朱家的官!比如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,面对朝廷征召,斩断手指,立不做官。朱元璋很生气,将他们逮捕到京师,当着百官的面问他们:“昔世乱居何处?(当初乱世时候,你们在哪里居住?)”回答说:“红寇乱时,避居于福建、江西两界间。(红巾贼祸乱天下时,我们避世隐居在福建、江西的交界处。)”朱元璋最烦人家提“红寇”,因为他自己就是“红寇”,于是大怒:“朕知伯启心怀念怒,将以为朕取天下非其道也。(朕知道你夏伯启心里有怒气,认为朕取得天下是不和王道的)”特谓伯启曰:“尔伯启言红寇乱时,意有他忿。今去指不为朕用,宜枭令籍没其家,以绝狂愚夫仿效之风。(他夏伯启张嘴红寇,闭嘴红寇,肯定是心里有怨气。如今你宁可断指也不为朕所用,实在可恶,应该让地方官抄没了他的家,让天下那帮轻狂的人别学他。)”于是,朱元璋派人把他们押回原籍处死。
还有对抗不那么强烈的,用印度圣雄甘地的话说就是“非暴力不合作”。例如浙江山阴人杨维桢,他在洪武二年(1369年)被征,婉辞不去,洪武三年(1370年)又被征召,于是赋《老客妇谣》明志,大意说,已经快死的老太婆不能再嫁人了,皇帝如不见谅,那我只好跳海自杀。朱元璋虽然遗憾,但是因为杨维桢名气很大,自己不好过分勉强,只能先让他过来,但是不给安排工作。杨维桢在南京闲住了几个月,便请求回家。宋濂赠诗给他,说:“不受君王五色诏,白衣宣至白衣还。”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却出乎人意料。杨维桢侥幸逃脱,回到家中,按照将死之人的礼节更换了床席,然后很着急的写下了《归全堂记》(全堂应该是他的堂号),掷笔而亡。如果按照现在的眼光来分析,杨维桢很有可能是自杀身亡。反正,一代文宗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。
这样一部分士大夫的不合作态度,让他非常头疼。这类人人数虽不太多,但其影响确实非常大。后来朱元璋也想通了,对付他们,就是四个字:严刑峻法。他特别制定一条法律:“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,是自外其教者,诛其身而没其家,不为之过。”不肯为朱元璋所用,他便用监狱、死刑以至抄家灭族一套武器,强迫他们出来做官。套用一句电影台词:“不作我朱元璋的人,以后就不要再作人了”。一时间天昏地暗,士大夫们不得不在强权和自身的清高之间做选择,国家和文人展开了一场长期流血斗争。最终,迫于压力,很多文人还是选择了低头。
三、功臣集团攻击文人,开启文字狱大幕
虽然士大夫们大部分终于还是合作了,朱元璋却知道这些人还是从骨子里看不起自己,同时也痛恨这些人曾经的抗拒,所以心中难免有一些不快。正在此时,曾经为明朝建立立下汗马功劳的淮西功臣们却因为嫉妒文臣,做了件挑拨离间的事儿,让朱元璋对读书人的看法彻底改变。
过江之前,朱元璋本不是小心眼儿的人,也不会指摘文字。他喜欢阅读文臣们给上的贺表,也成表笺。虽然这些东西空洞无物,但是辞藻华丽,读起来朗朗上口,很有意思。可是,在过江之后,随着文人集团的位置越来越重要,淮西旧臣们嫉妒之心日盛,于是就开始进谗言。开始,无非是书生们没有什么本事,懂什么治国之类的。但是朱元璋不为所动,他明白,马上可以得天下,不能治天下。想要天下太平,文人治国是必须的。见屡劝不动,有人就说:“陛下可不能过于轻信文人,否则容易被他们骗了。文人卖弄文采,好挖苦毁谤人。例如张九四(张士诚),一辈子宠信文人,好吃好喝高工资,礼貌也很周到,把文人棒上天。称王之后,他要起一个大名,文人居然替他起名士诚,这不是胡闹吗!”朱元璋说:“没毛病啊,这名字挺好的啊。”那人说:“不然。张士诚自己挨了骂都不知道呢!《孟子》书上有云:士,诚小人也。’这句改下句读,立即就变成:士诚,小人也。骂他张士诚是小人,他还挺高兴。给人叫了半辈子小人,到死还不明自,真是可怜。”朱元璋听了这番话,查了《孟子》,果然有这句话。从此他疑心病大起,开始注意臣下所上表笺,对里边的含义只从坏处琢磨,果然许多地方都有“和尚”“贼盗”的字眼,都像是在存心骂他的。甚至有的成语,转弯抹角一琢磨,好像也是在损他。这样一来,他在对一部分不合作的地主文人怨恨的基础上,又增加了对一般文人运用文字动机的怀疑。他开始用他自己的政治标准和文化水平来读各种体裁的文字,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,一旦发现有问题,就下令将写这些文字的文人一概拿来杀了。洪武时代的另类“文字狱”就这样诞生了。
朱元璋挑刺儿,主要的根据是自己的所谓禁忌,这其实含义是非常广泛的。例如朱元璋曾经当过和尚,而和尚的特征便是光头,所以,“光”“禿”这类字对他是犯忌讳的。这里有一个小故事,有一天,朱元璋的宠妃郭宁妃的哥哥郭德成进宫拜见,朱元璋请他喝酒。不知不觉间,两人都喝的有点儿多了。郭德成感念朱元璋对自己一家的恩情,借着酒劲儿就要给行个大礼!这下好了,几个头磕下去,帽子掉了下来。郭德成中年谢顶,头上没几根头发。朱元璋看见,忽觉有趣,说道:“醉疯汉,头发秃成这样了,是不是酒喝多了?”郭德成笑道:“就这几根还嫌多嘞,剃光了才痛快!”朱元璋的脸色登时难看了起来,酒宴不欢而散。郭德成回到家中,酒也醒了,突然想起自己的话犯了朱元璋的忌讳,立时害怕起来。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,把自己头上仅有的几根头发剃了,找了件袈裟穿了起来,还在那里假装念经,前言不搭后语。朱元璋差人来看,得出了郭德成有间歇性精神错乱精神病的结论,才让这位外戚逃过一劫。